“宏”观 | 从美国特勤局局长接受特朗普枪击案质询,看庭审发问与应答
发布日期:
2024-08-29



真应了那句话,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来?2024年7月14日,一觉醒来,我们都惊掉了下巴,世界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当地时间7月13日下午,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宾夕法尼亚州举行的竞选集会上发表演讲时,遭遇一名枪手开枪射击。这名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特勤局特工的眼皮子底下,爬到演讲会附近的一座屋顶,在距离特朗普大约140米的位置,向特朗普头部开枪。所幸,在枪手扣动扳机子弹出膛那一刻,特朗普正好在演讲中扭头看右边的图画,子弹从他右耳穿过,顿时满脸鲜血。如果特朗普没有刹那间的转脸动作,估计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的故事就要改写了。枪手共连开八枪,最终被特勤局狙击手当场击毙。这场“暗杀未遂”的枪击事件造成集会观众一死二伤。随后,美国特勤局的工作受到极大质疑,人们对特勤局的“巨大失误”和“显而易见的麻痹大意”义愤填膺。2024年7月22日,特勤局承受巨大压力,局长金伯莉·奇特尔(Kimberly Cheatle)被迫在美国华盛顿特区接受国会众议院监督与问责委员会举行的听证会。

这场听证会,美国两党议员轮番发问,奇特尔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奇特尔承认特朗普遇刺事件是“美国特勤局几十年来最严重的行动失败”。各位议员在质询时的发言,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和冲击力。作为律师,值得借鉴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尤其是作为出庭律师,应具备极强的演说能力和临场应变能力,这些能力作为律师的核心素质之一,可以在这场质询会议员的发言中细细品味,并在实践中灵活应用,以至在任何演讲场合都能应对自如。

下面我们详细看看这场精彩的质询会。


01




特纳(俄亥俄州共和党籍众议员):奇特尔局长,(深呼吸)感谢特朗普还活着,感谢上帝让他活着,你显得很无能。如果特朗普被杀害了,你应当受到惩罚!特勤局曾被告知二至五次,现场有一个可疑人物。现场有观众举报,一个持枪人员登上了房顶。特勤局如何处理这些信息,特勤局在做什么?

奇特尔(美国特勤局局长):这确实是美国特勤局几十年来最严重的行动失误,我竭尽全力确保类似事件不再发生。特勤局曾被告知现场有可疑人物,正在调查事发当天是否存在通讯故障。


赏析:众议员特纳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事态的严重性,现场的气氛非常严肃。“感谢”一词用得恰到妙处,既指出特勤局及其局长在枪击事件上侥幸逃过不可饶恕的重大责任,又暗指特勤局工作中存在的侥幸心态。随后,特纳就单刀直入,指出特勤局在工作上的重大漏洞,安全疏于防范,思想麻痹大意。在事实面前,奇特尔不得不承认这是特勤局几十年来最大的失误,但她仍然将可能的问题推到通讯设备上。这次听证会,奇特尔以国家安全和涉密为由,拒绝透露特勤局安保活动的具体内容和计划,使得议员们无法探知特勤局内部更深层次的管理问题和行动中的漏洞。

在诉讼过程中,亦有类似情况。一方当事人明知对方手里有一些对己方有利的整局,但对方可能以相关证据材料涉嫌商业秘密或个人隐私而拒绝提交,或提交时将重要关键信息隐去,让对方当事人无从获得对其有利的信息。这种情况下如何处置?庭审中,一方如果以上述理由展示证据原件时,要求只能给法官看,不让对方当事人及代理人对原件质证,是否符合民事诉讼法的相关规定?这些实践中的问题,既需要律师的临场应变,又需要深厚的知识积累和诉讼经验。


想起一个案例。

在一个侵犯商标权的诉讼案件中,对方想用管辖权异议拖延时间。法院确定开庭时间通知双方,当日双方都到场后,对方律师开庭前突然提出了书面管辖权异议,当庭提交法官。法官看了管辖权异议,决定先审查异议申请,当天开庭就要推迟。面对突入其来的意外情形,我方先检索并核实提出管辖权异议的时限,发现对方进行了精确的计算,根据民事诉讼法的规定,提交管辖权异议的时限未过。正在束手无措的时候,对方代理律师又向法院提交了一份反诉状,并由法庭记录在案。我方当即向法官提出,对方向法院提交反诉状的行为,已经认可了该法院的管辖权,其提交的管辖权异议申请应驳回,并继续开庭。对方发现了问题,申请撤掉反诉状,但为时已晚。法官向其释明如果继续提交管辖权异议拖延庭审可能面临处罚时,对方律师表示可以继续审理,不再坚持提交管辖权异议申请。当天的庭审得以继续进行。经过庭前的这番较量,对方在心理上已经输掉了这场庭审。

虽然奇特尔承认特朗普枪击案件的重大失误,两党议员要求她辞职的呼声很高,但奇特尔仍拒绝辞职。

02




梅斯(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众议员):你今天真是满嘴谎言,一点也不诚实。特勤局是否会完全配合众议员监督与问责委员会的调查?

奇特尔(美国特勤局局长):是的。

梅斯(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众议员):好的。这些都是美国民众想了解的重要问题,而你却一直在回避并用笼统的话术来应付。


赏析:梅斯议员毫不客气,指责特勤局局长满嘴谎言、不诚实。她没有意识到,特勤局工作的特殊性。正如美国前国务卿迈克·蓬佩奥2019年4月15日在美国得克萨斯州A&M大学(德州农工大学)演讲时所提到的:“我曾担任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局长。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偷窃。我们还有一门课程专门来教这些。这才是美国不断探索进取的荣耀。”美国特勤局局长奇特尔还是非常老道,对于梅斯议员提出的问题,既给了明确回应,又好像没有任何回应。

在对方隐瞒证据、掩盖真相并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如何找到问题的关键或矛盾点,以撬开事实的大门,露出一点点真相,并抓住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揭开假象背后的事实,从而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确实是一门学问。


再给大家分享一个案例。

几年前,北京某单位一位老人去世后,在西城区白塔寺附近有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当时价值1500万元以上。他有一个儿子,已经先于老人去世,有个孙子已经成年结婚,在美国生活。除儿子外,还有四个女儿,其中他给大女儿留下遗嘱,死后房子由大女儿继承。起初,大女儿并未拿出遗嘱,准备五人平分这套房子。但儿媳妇和老人孙子不同意平分,准备给四位女儿一人30万元,房子归孙子。对于这样的条件,大女儿当然不能认同。无奈之下,大女儿拿出遗嘱,要求全部继承老人的房屋,老人儿媳和孙子不同意。大女儿遂找到律师起诉至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本来是一桩普通的继承权纠纷案件。但在经过几轮庭审大概近一年的时间后,老人儿媳妇突然拿出另一份遗嘱。此遗嘱的时间在大女儿所持遗嘱之后,且内容是将房产全部遗赠给孙子。按照法律规定,老人房子就应按照时间在后的遗嘱分配给孙子了。不过,儿媳妇手里的遗嘱,伪造痕迹明显,但限于老人留下的签名及相关书写字迹的对比材料不多,且年代较为久远,申请鉴定笔迹后,鉴定机构给出无法鉴定字迹真伪的意见。法院通知双方开庭,就新的遗嘱继承进行审理。

开庭的时候,应大女儿代理律师要求,儿媳妇作为新遗嘱的保管人和重要证人,须到庭说明情况并接受各方询问。儿媳妇进入法庭时,趾高气昂,还对老人大女儿出言不逊。法官和对方律师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后,由大女儿代理律师发问。


律师:从第一次开庭到现在,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为什么在初次开庭或更早的时间,你不拿出这份遗嘱呢?

证人:我早就拿着这份遗嘱了,就想看看这几个女儿是否坚持正义,如果能协商下来,我就不拿出这份遗嘱了。现在看来,她们太过分了,我就拿出这份遗嘱。

律师:你什么时候拿到的遗嘱,能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证人:就是老人在养老机构的时候,那天早上我去看望老人,他很高兴,说有个东西要交给我。当时就给我一个信封,信封里面装着这份遗嘱。

律师:遗嘱一直在你这里放着吗?

证人:是的。我一直保管着。

律师:给你遗嘱的时间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清楚吗?

证人:当然记得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那天是2018年4月15日。

律师:这一天,你什么时候去养老机构看望老人,什么时候回家的?

证人:我上午去的,在养老机构食堂吃了午饭,下午和老人在院里溜了几圈,就回家了。回到家,天都黑了。

律师:后面几天你又去看望老人了吗?

证人:看了,我每隔几天都去看望老人,还给老人带好吃的。

律师:你在这之后的一个月,大概去看了几次?

法官:请律师提问与本案有关的问题,没关系的问题,不要问了。

证人:没事,我都背熟了。这之后,我看了有5-6次,每次看他都很高兴。老人很开心。

律师:你都是在这个养老机构看他吗?

证人:当然了,老人一直住在养老机构。你还有什么问题,我都能回答你。

律师:你每次去看望老人,看到他身体状况如何?

证人:身体很好啊,每次都带我在院里溜达溜达。

这时候,证人一幅洋洋得意的样子,好似胸有成竹,对这些问题早有准备了。

律师:我没有问题了。法官,这位证人所述全部都是虚假陈述。我提交一份证据。这是老人的诊疗记录,证明这位证人完全是在说谎,她所述的内容与客观事实不符,证人是在编造相关事实,提交的遗嘱当然也不能采信。

法官:呃,什么证据?

律师:这份证据是老人在2018年4月15日下午突然晕倒住院,在305医院整整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这位证人不可能与老人在养老机构见面,更不可能像这位证人所述的,在这一个月里多次在养老机构看望老人,身体状况良好,还带她在院里溜达。

证人:不可能......

法官:你先退出!


后来,主审法官认为情况重大,亲自到305医院核实情况。过了一个多月,法院做出一审判决,对方所提的新遗嘱未被采信,房产由大女儿继承。对方上诉后,二审维持原判。

民事诉讼中,律师常常被虚假证据所困扰。民事诉讼中的虚假证据越来越多,最高院不得不专门规定了虚假诉讼罪加以规制。虚假证据材料,经不起检验和推敲。无论当事人如何润色、伪装和狡辩,如果仔细分析判断,总能找到虚假证据的纰漏之处。虚假证据材料不管是时间上、前后联系上,还是材料使用上,都会找到伪造的蛛丝马迹。这种情况在伪造印章或伪造一些书面的证明材料中也比较常见。律师要高度警惕,面对这种情况要缜密思考,妥善应对。同时,当事人提交给代理律师的一些关键证据,也要核实其真实性,避免律师代理案件过程中因审查证据材料不严导致的工作疏漏。严重时,可能面临执业纪律风险。

03




下面我们再看格林议员对奇特尔的质询发言。


格林(佐治亚州共和党籍众议员):你要知道,整个国家都在要求你辞职。在特朗普遭到枪击的两分钟之前,他还被允许上台演讲。而当时已经有人像狙击手一样偷偷趴在屋顶上,人群中有人在喊“他有枪”,并试图提醒执法部门和特勤局。为什么克鲁克斯(刺杀特朗普的枪手)在明目张胆的刺杀行为前,没有被特勤局狙击手识别并击中?为什么他可以拿枪趴在屋顶上?

奇特尔(美国特勤局局长):目前,我不确定民众是如何将发现枪手的信息传达给执法人员的。


赏析:格林议员首先用“整个国家都在要求你辞职”,给奇特尔带来极大的压力。这句话暗含“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你应当辞职”的意思。虽然格林议员的话没有统计学上的依据,但她毕竟反映了一个当时的现实,即所有人都觉得特勤局的失误太大,奇特尔的领导能力严重不足,管理肯定存在重大问题。这么重要的一个部门,奇特尔作为其主要负责人,显然已经不能让人对其工作再有任何信任和安全感。

随后,格林议员罗列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现场细节,来辅佐其所表达的意思。最后,用排比反问句,结束质询。其实,无论奇特尔怎么回答,答案都不言自明了。而奇特尔还是紧咬住一个环节不放,就是现在还未查明枪手信息是否真的传达给了执法人员。显然,这样的辩解是避重就轻,推卸责任了。

04




法伦(得克萨斯州共和党籍议员):我这辈子从未接受过任何长枪训练,我有一把AR15半自动步枪(与凶手所用枪支一样),此前我只在六年前使用过一次。我们在得克萨斯州做了刺杀事件的模拟,我用两种瞄准镜分别射了一轮,每轮各射8发子弹。你知道结果如何吗?16发子弹中,有15发是可以致命的。这是94%的命中率,那位枪手的枪法比我好的太多了,所以,特朗普没被杀简直是个奇迹。

你今天逃避回答问题是可耻的。


赏析:法伦议员现身说法,从自己一个业余枪手的测试结果,来分析特朗普幸免于难的极端偶然性。这就像法律原则中的“举重以明轻”,或者“举轻以明重”一样的推理逻辑,来说明这次枪击事件的严重性和特朗普未被击中的侥幸。也就反衬了特勤局工作失误的严重性和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侥幸。最后法伦议员给出结论,特朗普未被杀简直就是个奇迹!同时,对奇特尔逃避问题的态度,提出严厉的抨击。甚至用“可耻”一词,来评价奇特尔接受质询时“环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不仅是对其本职工作不负责任,而且在调查过程中的表现,说明其甚至丧失了基本的道德底线。

05




最后,我们看看莫斯科维茨议员的发言。


莫斯科维茨(佛罗里达州民主党籍众议员):如果那天枪手刺杀成功,特朗普死了,你会递交辞呈吗?

奇特尔(美国特勤局局长):我仍然会坐在这儿(不会辞职)。因为我想确保调查的完整性。


赏析:莫斯科维茨直抒胸臆,以退为进,用假设特朗普已经死了,质问奇特尔是否会辞职。而奇特尔还是坚称不会辞职,其搪塞的理由竟是“为了确保调查的完整性”。那意思就是,我不辞职就是为了接受你们的调查。我作为特勤局局长的作用就是保证众议员质询的顺利进行。可见,奇特尔已经被这些议员们连番的质询和拷问,弄得思维混乱,完全没有了逻辑,甚至不顾颜面了。

奇特尔在这场质询案中,被攻击的体无完肤,完全败下阵来。迫于压力,奇特尔在质询会的第二天,也就是2024年7月23日,宣布辞职,原因是特勤局未能阻止特朗普遇刺事件。


如果将上述全部质询过程看作庭审中的举证质证或法庭辩论,亦可从中学到很多知识。美国众议院议员们大部分都是辩论和演讲高手,他们在质询案件中与被质询人的唇枪舌战和辩论交锋,值得律师认真学习、思考和借鉴。


作者:孙宏臣